第五回 顾后忧东京罢擂 叙前仇张园比武
一连三天，霍庆云躺在卧铺上，不吃不喝，不说不笑，默默地想着心事。
第四天（四月六日），比睿丸驶近横滨港，随员们都涌上了甲板去观看日本海军七十条舰艇的演习和数十架飞机来迎护的宏大场面，霍庆云也没有心思去看热闹。
比睿丸终于停泊了，扈从员们跟随溥仪走下舷梯和在码头上候接的秩父宫雍仁亲王握手言欢，共同检阅海军陆战队后，转乘去东京的火车。霍庆云不能再躺在底舱里了，只好跟着踏进了车厢。
在东京，霍福泰跟着溥仪住在昭和天皇当皇太子时居住的赤坂离宫。溥仪举行答谢宴会，拜见皇太后，宴请皇室亲贵，参拜明治神宫，慰问住院伤兵，繁忙的外事活动都有扈从员陪同参加。而一切交通食宿都由日本宫内省组织的接伴员负责安排。霍庆云和一部分扈从随员则住在帝国旅馆里整天闲着没事。其中有留过洋的随员，他们会日语，认识东京的道路，都上街游逛去了。有的去“银座”的大百货店买东西，有的去“割烹”的小洒菜馆吃生鱼片，下“菊正宗”洒。霍庆云没有游玩的闲情逸致，又怕与日本人接触引起麻烦惹皇上生气，再打一个满堂红。
霍庆云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旅馆庭院的木椅上。
这座旅馆虽然建在繁华的都会，但不是高楼大厦，而是标准的日本平房，低矮小巧、木墙草顶、尖窗格门。院里清洁幽静，几株高过屋檐的樱花，开得正盛。一簇簇，一团团的花瓣，象一片片粉红色的云彩挂在树枝上。微风吹过，花香沁人心脾。这景象在长春此时还不曾有之。
一个接伴员说客厅里有人要见他，霍庆云觉得奇怪，自己在日本没有亲戚朋友，是谁来见呢？
他随着接伴员穿过一条曲折的长廊，来到一问陈列着各种古玩陶瓷，挂着书画，摆着盆景的会客厅，一高一矮两个身穿和服的日本青年恭候在那里。
“请问，您是霍庆云先生吗？”那个高个子青年用流利的中国话问道。
“我叫霍庆云，你们是……”
高个青年上前鞠了一躬，说道：“我们两人是大日本帝国上地流空手道协会会员，受会长嘱托。前来邀请先生光临敝会，演武献艺，进行友好恳谈。”
霍庆云看过几遍《扈从员必携》，上面没有比武打擂这项日程，况且上地流空手道是什么拳法，自己一无所知，怎么能贸然应允呢？所以，他婉言推却道：“多谢邀请，只是比武乃两国间的活动，本人无权承诺，实在对不起。”
“那我们就去宫内省申请。再见。”两个青年告辞走了。
第二天，霍福泰慌忙跑来说：“黑哥，天皇要看日满武士比武，点名要你出场，上边应允了，叫我通知你准备一下。”
霍庆云觉得事出有因，眉头紧皱，沉思片刻，问道：“你知道对手是谁？”
“听说叫岩田爱之助。”
“是他！”霍庆云惊讶得叫了起来。
“怎么？黑哥认识他吗？”霍福泰疑问道。
霍庆云点了点头，低声说道：“你入宫较晚，不知前情。想当年我跟二叔受皇上召聘，在张园比武，和我接拳的就是这位岩田爱之助。”
“黑哥，给我讲讲那事呗！”霍福泰恳求道。
霍庆云闲着无事，便从头讲了起来。
那是一九二七年的时候，当时霍庆云还叫原名霍青云。他和二叔霍殿阁在天津开武术馆颇有名气。溥仪要聘用中国武杰，前清翰林商衍瀛便将霍殿阁、霍青云叔侄二人带到张园二楼上。
他们三人喝了一会儿茶，就听楼梯上有脚步声。少顷，走上三个人来。走在前面的是个二十上下岁的青年，细高个儿，瘦长脸，身穿团花枣红长袍，外套青缎马褂，头戴青绒镶红宝石小帽，脚穿绿色挖云皮朝靴。青年人身后跟着两个日本人：前面是个瘦高的中年人，面目冷峻，神情庄稳，后面是个矮胖的青年人，趾高气扬，锋芒外露。显然是两位保镖武师。
商衍瀛低声说了一声：“皇上驾到了。”
霍殿阁和霍青云见这青年就是溥仪，急忙站起，跟在商衍瀛的身后，按照面君礼仪，弹袖垂臂，曲膝打千，磕了三个响头之后，低头退到一边恭立。
商衍瀛紧走几步。向溥仪说道：“皇上。沧州霍殿阁率侄霍青云前来应召。”
溥仪点了点头，仲手赐坐：“都坐着说话吧。”
溥仪坐在靠墙的一张桌旁之后，商衍瀛、霍殿阁叔侄和两个日本人才坐到靠门的一张桌子旁。
“传膳开宴！”溥仪说道。
片刻功夫，就有几名随侍摆上了两桌酒菜。
溥仪一边吃着洒菜，一边说着闲话，询问了霍殿阁的祖籍家境及从师学武等情况。待到日落黄昏时分，众人在酒足饭饱之余，溥仪才说到正题，他对两个日本人说道：“你们陪霍家叔侄练两趟给我看看。”
“是，皇上。”两个日本武师应声站起，解扣甩衣紧腰带，摆出了比武决斗的架势。两个日本侍从武官看霍殿阁身材短矮，外貌不扬，脸上都流露出鄙夷的神色，双手抱肘，两脚一叉，站在酒桌旁，摆出了必胜者的姿态。
霍殿阁看他们那骄横的神态，心里很生气：我们中国的皇上干嘛非得用你们日本人来保护？难道我们中国就没有比你们日本武艺更高的人吗？他暗下决心，非战胜这俩家伙不可，给皇上看看。霍殿阁没有站起来，左手端着一杯洒，右手伸出食中二指，对瘦高个儿的日本武官说道：“这样吧，你要是能扳弯我这两个手指头，或者碰洒了我杯中的酒，我即刻认输。”
那瘦高个子叫工藤铁三郎。他在清末时跟随升允，后来做了溥仪的御前侍卫，是个颇有功底的东洋武士。他见霍殿阁伸出两个手指头，不屑地笑了笑，说：“有道是君前无戏言。霍武士此话当真？”
“中国人从来说话算话！”霍殿阁回敬道。
“好，请你坐住椅子端稳了酒。”工藤有些恼火了，他急步上前，伸出右手，一把就攥住了霍殿阁的两个手指头，用了一个千斤坠，全力往下一扳。谁知那两个手指如同两条钢筋，任凭他怎样扳拉，都丝毫不能弯曲。他知道遇上了武林高手，心里急了，又伸出左手，攥住自己右手腕，“呀嘿”一声喊，两脚离地，整个身子都悬空起来了，可是抬头看那两个手指，还是丝毫没有弯曲。
霍殿阁笑呵呵地站了起来，转身抽手，将工藤轻轻地放在自己的座位上，把左手里的那满杯水酒送到工藤面前，说道：“请你坐下喝洒吧。”
工藤铁三郎被霍殿阁精深的武功和坦荡的胸怀所感动，赶忙站了起来，抱拳施礼，诚恳地说道：“霍老师，我认输了。”
那个矮胖的日本侍卫叫岩田爱之助。他自幼学练日本少林功夫，后练上地流空手道，功深力大，在日本技击界颇有名气。他见工藤认输，急得怪叫一声，一步跳到霍殿阁面前，马步亮架就要较量。
霍殿阁对他摆了摆手；“武士不必着急，让我的小侄陪你。”
方才看二叔比武，霍青云憋了一肚子气，日本人没把中国人放在眼里，就应该好好教训他们一顿，那个转身抽手，应该右拳变掌，一招“白蛇吐信”，把那个瘦高个子打到桌子底下去才解气。可二叔却来个换客献洒．真够抬举他们了。如今矮胖子又来挑争，二叔让自己接招应战，正好把一肚子怒气全部发泄在他身上。
岩田受之助也憋着劲，过去溥仪也招聘过中国武士，都因为没有战胜他和工藤而落选。没想到今天工藤出手不利，居然失败，而且又败得心悦诚服，使他百思不得其解。他很不服气，决心挽回这个败局。子是，他要同霍殿阁较量，没想到老将不战，反而推出个黑小子，这犹如火上添油，他真想一把抓住这个中国青年扔到楼下去。
“请到阳台上比武。”岩田爱之助心怀叵测。
“请吧。”霍青云也想找块宽绰地方教训东洋武士，便欣然同意。
两人来到阳台上。霍青云骑马式一站。握拳屈肘，亮了一个八极架的顶肘式。岩田向前跨了个虎步，先用炮拳试力，直捣霍青云的前胸。霍青云用左拳往外搕，右拳变掌，一个“单阳炮”向岩田打去。岩田翻腕刁手，侧身用力一带，这一招叫“顺手牵羊”，竟然没有把霍青云拉动。他见此招失利，急撤手变式，搓步用“崩拳”来打霍青云的小腹。霍青云手脚颇快，侧身闪过，跨步朝岩田右肩就是一个冲拳。岩田只觉得一股寒风扑来，急忙缩肩拱背，把胸往里一含。不料右膀已被击中，他站脚不稳，一个踉跄，差点儿栽倒。霍青云不等他站稳．一个箭步跃到近前，用了一招“海底捞针”直奔岩田的小腹打去。岩刚急忙封手，动用“双按掌”朝霍青云前胸打来。霍庆云急变“金龙合口”，用右手抓住了岩田的腰带，左手顺胯一捋，抓住了岩田的小腿，一个“铁拐偷锅”往上一托，顺势将岩田举了起来，原地旋转一圈，让皇上和二叔看清之后，向阳台边走去。
霍殿阁见霍青云要把日本武士扔进海河，甚觉不妥，便大喝一声：“黑子！放下！”
霍青云是最听二叔话的，叔侄关系就如父子一股。他听到喊声，也觉得自己莽撞了，急忙收住脚步，将岩田放下。
岩田爱之助羞愧得无地自容，他走到溥仪面前，立正低头，说道：“皇上有这样的中国武师做侍卫，岩田已成无用之人。告辞了。”说罢，不等皇上说话，深深鞠了一躬，转身就要下楼。
霍殿阁一抖身，跳到楼梯口，堵住了岩田的去路。他双手抱拳，说道：“武士请留步，我有话说。”
岩田爱之助没想到霍殿阁动作如此神速愕然止步。
霍殿阁诚挚地说道：“岩田先生，今日比武，乃是受皇上之诏，表演武术，与先生切磋技艺，并不想分高低上下，更不想伤害先生。有句俗话说得好：‘留情不动手，动手不留情’ 。小侄年轻气盛，又在比武场上，对先生可能有不周之处，还望先生担待一二，且不能生嫌记仇。又何况先生跟皇上也非止一日，今日真要告退，也要得到皇上的恩准才对，否则，落一个排挤武士的罪名，我们可是担待不起，还望先生慎重从事呀。”
商衍瀛赞许地点着头说：“霍武师真是赤诚之心，金石之言，岩田武士不可不虑呀！”
方才比武，岩田就败了武功。如今听了霍殿阁这一席合情入理的话和商衍赢的议论。他又觉得输了情理，不禁恼羞成怒，露出了凶狠的面目，大吼了一声：“后会有期，闪开吧！”挥起拳头就朝霍殿阁砸了过来。霍殿阁一闪身．让开了楼梯口，岩田乘机下楼走了……
“原来他是黑哥手下的败将呀！”霍福泰听后哈哈笑道。
“岂止是败将，他还是一个逍遥法外的刺客呢！”霍庆云愤愤地说道。
“这又是一桩什么故事？”霍福泰追问道。
“听我告诉你。”霍庆云又讲述起来。
霍青云应聘之后，溥仪给他赐名叫霍庆云。霍殿阁做了溥仪的武术教师。
作为皇帝的武师，霍殿阁昼不承值，夜不巡逻，只是在每天晚饭之后，教授溥仪武功。
在张园中间那座天津人称之为八楼八底的楼房里，有一间青砖铺地的东侧厅。这是房子的主人——前清驻武昌第八镇统制张彪的游乐厅，如今被溥仪改为演武厅，做为皇帝向霍殿阁学武之所。
这一天夜晚，东侧厅的大吊灯闪着耀眼的光亮，霍殿阁手拿着长烟袋杆，给溥仪讲述八极拳：“八级拳原是少林寺的名拳。相传在我朝乾隆年间，福建蒲田少林寺一位自称‘癞’的匿名高憎云游到沧州孟村，把这门拳传授给自幼专好习武的吴钟。吴氏学成后，曾在浙江三打少林寺，巧得鱼谷鞭，一时威镇天下群雄，八极拳从此名扬四海。可是此拳从不外传，吴家是传子不传女，故传到吴麟书吴春爷已是第四代了。到同治年间，罗瞳有个黄四海确得八极拳嫡传，曾以武功得受先皇六品顶戴。南良村神枪李书文得黄四海亲授，我算李书文开门弟子，细排拳谱，已经六世了。八极拳经过历代名师精心研习。纳新发展，已成绝技。其动作刚猛疾狠，讲求寸截寸拿，硬开硬打。其特点可归纳为八个大字：挨、帮、挤、靠、崩、撼、突、击。”
霍殿阁讲完，将长杆烟袋往腰后一掖，就演练起来。他一边动作，一边讲解，什么叫作揖式，怎样变顶肘，“金龙”如何“合口”、“二郎”这样“捆柴”……
溥仪跟着霍殿阁挥臂转体，开弓冲拳，认真模仿。正学得起劲，他发现霍殿阁东张西望，动怍迟缓，便问道：“霍老师，你今晚是怎么了？”
霍殿阁停止动作，机警地说道：“皇上不要惊慌，我发现后窗外有人。”
“啊？！”溥仪顿时吓呆了。
这时，霍殿阁一扬手，长杆烟袋飞上棚顶，击灭了吊灯。大厅里漆黑一片。与此同时，哗啦一声，后窗户大开，窗后闪出一个黑衣刺客，手持短枪，叭！叭！向溥仪和霍殿阁打了两枪。
霍殿阁见刺客开枪，急忙转身舒臂，一招“怀抱婴儿”就将溥仪护进怀里，压在身下。同时向门外高喊了一声：“黑子！拿刺客！”
由于霍殿阁智灭吊灯，刺客看不清射击目标，两枪没有命中。枪声惊动了张园上下人员，侍卫们在园内各处搜查，驻园的日本警察到园外追索，张园内外一片慌乱。
霍殿阁扶着溥仪来到了中堂客厅坐下，负责警卫的佟济煦向溥仪报告：“回皇上，园内外搜查已毕。没有发现刺客踪迹，可能是畏罪潜逃了。”
驻园的日本警察也进来说：“皇上不必慌恐，刺客肯定是冯玉祥的便衣，我们一定将他逮捕归案。”
“你们一定要给我抓到刺客!”溥仪惊魂未定，结结巴巴叫道。
“是。”佟济煦和日本警察退了出去。
溥仪呷了一口茶，默默地坐在沙发上，刺客潜逃，深深刺痛了他的神经。
霍庆云从门外进来。向溥仪打了个千，献上一支手枪，说道：“回皇上，刺客抓到了。”
“太好了！黑子，你在哪儿抓到的？”
“在楼前的八柱亭上。”
“把他给我带上来。哼！当年逼宫，如今叉行刺，冯玉祥这个杂毛，我要到民国政府告他！”溥仪激动得在地毯上来回踱步。
两个侍卫押进一个人来，溥仪一见，顿时大惊，一句话也没有了，愣愣地站在那里。原来刺客恨本不是冯玉祥的便衣，而是自己从前的日本侍卫官——岩田爱之助。
驻园的日本警察闻讯进来，向溥仪说：“皇上，这事出在日租界内，罪犯又是日本人，交我们日本警察署处理好了。”
溥仪无可奈何．只好痛苦地挥了挥手。
岩田爱之助被日本管察领走了。刺客虽然抓到了，溥仪被刺痛的神经不但没有缓解。而且心病更加严重了。他神不守含，胆战心惊，晃晃悠悠地走回了“寝宫”。随侍祁继忠拿来了安眠药，他多吞了两片，想强制自己睡下，可是，药力也失去了作用。他躺在“龙床”之上辗转反侧，不能成眠，两眼望着窗外，害怕出现第二条黑影。
第二天一早，溥仪就叫佟济煦到警察署去起诉，要求追查黑手，严惩刺客，并保证不再发生此类事件。佟济煦领命去了。
霍殿阁按例来请早安。他见溥仪眼里布满了血丝，面带困倦之色，知道皇上夜不成寐，但还得说句官话：“皇上歇得好！殿阁请安了。”
“一夜不曾合眼，今晨头又痛得厉害。”溥仪打了一个咳声，忧郁地说：“昨夜惊变，多亏老师舍身救护。庆云又拿获案犯，使我心目了然，我感谢你们叔侄了。”
溥仪欠身点头，算做谢礼了。霍殿阁慌忙还礼，说道：“不是殿阁有功，而是皇上有福，才能逢凶化吉。不是庆云有能，而是苍天有眼，罪犯才能落网。皇上言重了。”
霍殿阁和溥仪正说着话，佟济煦走进屋来，懊丧地说：“回皇上，警察署说案犯被日军司令部要去了。我又到了司令部，翻译官吉田忠太郎告诉我，说岩田已被递解回国了。”
霍福泰听到这里，拍手说道：“这次比武，你把岩田打死在演武场，给中国人露脸，替上边报当年那黑枪之仇！”
“今非昔比呀！古语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细算起来，岩田回国已七载有余，这期间你知道他学过几种拳脚？拜过几位名师？功夫有多大长进？而我们又是随访的奴才，身为下属客位，远在异国他乡，这武怎么个比法？若是输了。对不起祖宗和国人，若是赢了，日本人不会善罢干休，就是皇上也不会饶恕我，我真怕再来一个满堂红。”
霍福泰点了点头，缄默了，半天才说道：“皇命难违，黑哥赶紧想个两全其美之策吧。”说完，摇头叹气走了。
可是，霍庆云又能想出什么办法呢？
